24歲世界旅行|尼泊爾篇
下山之旅，游客吐一口血拔一步路，像失明的人找著自己的眼球。這路是陡了些，散沙浮皮，容易摔跤子。我依然一腳油門往下沖，還做那條 中國 野狗。其實一個人是不是登山者，看他怎麼下山就清楚了。除了攀岩和滑墜路段，登山者一定會瘋跑著下山。精妙地操運慣性學，哪個坡俯衝加速，哪個坎降速轉彎，哪個石頭微調重心，哪個草叢緊急卧倒。大腦緊急運算，過渡為四肢的純粹運動，意識潛入山川雲獸，自由而呼吸。雙腿飛輪著飆車，想起在 布宜諾斯艾利斯 ，探戈舞者瘋掃的皮鞋。一關關超越，馬背上一秒十個頭顱。太陽收翼在大山身後，雪線熄滅，湖水進入陰天。那個秘密至今也沒有人解開。
回到菲茨羅伊小酒館，燒火剁菜，煙霧在村子上空裊蘿，如一層溫熱的薄紗衣，膜在趕路人遲滯的心尖。人生花樹犬馬，冗長而奮力。從大海盡頭歸來，塵絮漫揚，望著一隻歪歪的銅煙囪，不說一句話。雪山湖泊，安寧的背景音，石頭路連著未來過去。這是生活蒸發過後的脈搏？突然好奇一千年之後，它是否收到那封信。
趕遠就得早起。EBC的壯麗風景大都去到，今明兩天就是回家之路了。今天計划走回南池，30公里，中間還有五千三的renjo la埡口翻。道路封阻，也不清楚上邊情況，早一刻發動進攻，勝算變大。
只想悄悄離開，不沾道別，沒想到菲茨羅伊小酒館還有大禮相送。昨晚問了餐廳小哥，說門隨時開著，多早離開都行。不著調，這會兒懸著膽跑了幾面的門，都鎖得硬邦邦。深度絕望，困鎖囚室，外部世界嘹亮而聾啞。我想了想，要不叫老闆起來開門？黑燈瞎火的，摸去人家卧室談條件，還以為來了鬼。我便查看底層的窗戶，想能不能翻出去。山裡的屋子防寒，都有兩層窗保暖。試了好幾面，只能開裡層，外層卡死。我思考了一下，砸窗子？又沒有突發火災。後來溜進一間沒人的卧房，帘子波動如蒼白的鬼屋，敲敲打打，終於搞開一方窗口。我沒有猶豫，一掌先扔包，緊跟著四肢飛了出去，越獄 成功 。又小心地關上這面生命出口，偶爾做回賊，不忘武德。想起在 複活節島 翻牆撬鎖的那個美妙夜，跨過大陸大洋，喜馬拉雅迴響（見 智利 篇）。
要先繞過gokyo大湖。墨黑的山水暈染古人禪味，空白倒影，二進制隱喻人心。撕落的紙片搗出雪花鏡地，一口茶水井，一隻黑色鯨魚。掛著頭燈走了一會兒，天淡淡亮了，像清水煮熟一隻雞蛋，靜靜地，漿汁和米糕變軟。粉紅的光環在山脈上空燃著，溫暖的射擊，鑲入旅人寞寒的眉心。金粉終於撒在雪峰尖，民族英矛，扳轉著戰爭流向。愁幽幽的湖水出場，巨岩鎮著妖鬼，攔住登天路。那些溝壑編織野蠻的皺紋，我卻聽到了無比年青的心跳。
過了湖，開始硬上埡口。路突然陡峭，草灘凋謝為碎沙，嗅到死亡的槍口味。四周拔起的石山斷壁瘋堵，好像命運之神枯幹了一片大海，人是再也出不去的魚。到處是時間的炮彈坑，炸碎了回憶。雪山在遠處吼著預言。天地焦糊，眩暈為一張斑斕的蟒蛇肚皮。一步步同它消耗，腳印蒼涼，千萬隻嘴巴綻開在山野，人的鐵鏈磨成銀。洪洪大界中飛行，艱難而傾心。好像再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。
這應該是此行第六次要翻五千多的山，艱苦的時間旅行，凝結為一種慣性。眼前景色從湖區濕凜，瞬間就入了罪石滔天。置身冬和夏的光速漂移，大概是一記醫治虛無的靈藥。人厭倦一切又真誠地刻下誓言。也打磨贈給自己的胸懷，幾次以為埡口就在眼邊，衝上去發現又是個谷地圍城，出口躲在叢林中，找不到往事線索，只好再寫一篇結局。
翻上埡口，最後的一關，彩旗包扎如牛的純厚毛皮，人想到清暖。山川謎音，從此走上離開的路。這一片的繁光與冷寂，我把它掛在春秋之流中。趕著路疲了，望一望，一本永恆的日曆。依然，天空藍得像金子，藍得像上帝在呼救。我最後一次面對雪山，冰凍烽火千里，有我的字跡漂浮。拍拍石塔屁股，踢去一片飛塵霧出一張臉。是時候了，幸福的妖怪都潛在海底。
其實革命仍漫長，去南池還有二十多公里，下了埡口，路遠剜心。事實上，頂著2.5倍速鬥爭了七天，腳掌已經破了，每一步都在撕傷口。肌肉和骨頭也不再飽滿如鋼筋，走起來有種酸水的體驗感。我只能挑著落腳點，找軟一些的柿子捏，依然是心病考驗。鼓著肝膽氣，峽谷里強行穿梭，南池太空洞，飄渺如問號。手心只抓著遁逃的沙子，果實難尋。人總在追捕天空奇跡，理想在消失，拳頭揍得更硬。
又走了一小時，遇到一對反向人馬。當頭是一個大姐，裹著保暖頭巾，看不出人種。她似乎很冷，又有種必須戰勝自己的蠻勁，想到以前新聞里看到的 庫爾 德女兵。我照著劇本打招呼:“nameste!”（游客大都會說的 尼泊爾 語，意思是你好），聲音洪亮，想給衝鋒埡口的他們打元氣。大姐反手就是一句鄉愁中文:“還有多遠？”
原來是一支 中國 隊，走順時針（我是逆時針）。前邊被當成 尼泊爾 人， 韓國 人， 菲律賓 人， 新加坡 人。今天撞見一位女伯樂，火眼燙穿我的假面。大姐住在 香港 ，另外一對夫婦住 毛里求斯 ，徒步還帶著九歲的小孩。 香港 大姐很能聊，像馬鞍上相逢戰友，立刻進入頻道。大姐說好美的山啊，這小孩兒真行，真行，今天還感冒了，總走在最前邊。這麼冷的天啊，你在上邊冷不冷，冷不冷。我說不冷，風景很棒。大姐於是從八年前開始講起，我八年前就來過，走的是ABC（ 尼泊爾 另一條徒步路線），就知道徒步怎麼回事，這次又來走，真喜歡。看得出她是那種果斷英颯的女性，喜歡險惡處賞風景。我祝福他們，說後邊好東西多著呢，慢慢走，收穫很多。臨別大姐說要和你照一張，哎，一路全是歐美的，終於看見一個 中國 人。大姐重要的句子總是說兩遍，全是歐美的，全是歐美的。旅行幾個月，有的 中國 人清水走浮萍，問候一聲，各自行路。有的 中國 人惜花又惜君，一團故土煙氣，像腦神經接通了某處共同的塊莖，和外國人交往是沒有的。咔擦，照片定格，大眾的相識，以後不再顯現。像這雪山，一瞬間隱去，最後都沉澱在生存河流，記憶水聲，成了彩脆的石頭。
該吃午飯了，前邊一個村落，光明熾烈，沒有一個人。掛著餐廳門牌的瓦房鎖著，狂敲無果。只有一兩隻山坡上啃草的牛，搖著毛尾巴軟綿，像幾朵沉睡王國的呼嚕氣泡。邪門了，大金天一座空城。最恐怖事情並非煉獄凶殘，是長大的一天，發現平靜家園從來是座鬼屋。數十年，僅僅在同自己講話，活入怨念滋生的幻象，殺不完腳下影子。很饑餓，胃中期待一頭河馬。我只能嘖吧口水，大力屠向下一村。路過幾座白塔，幾道佛門。巨山膝下理想，純白煙霧飄飛而凝結，岩牆褪了九十九層皮，有些東西從未老去。又經過一枚耀眼的瑪尼石，隱線焊接著天庭地心。前人栽的因果蘑菇，就快頂破虛無鐵幕。
從天沒亮跳窗出發，走到下午兩點，從未停下思考無用的渣滓。那太奢侈，生命就會漏水。此刻的腿像就要折斷的筷子。“咔擦”清脆，耳邊的魔咒播放。遇見一對盤地上的 加拿大 夫婦，Mike和Anmmy。我也坐下續些能量。大口飲水如吃肉，一塊兒聊著。他們也走“三埡口”路線，也是逆時針。鮮花落入酒盃，戰鬥筆記到了結尾。他們EBC快二十天了，說在 尼泊爾 總共五十天，後邊可能去雨林摸大象。不知道做啥工作，這假期節奏，勝似高考作弊。又聊回記憶中的光輝旅途，我們都在 秘魯 犯過事，Huaraz小鎮屠神，起點而終點（見 秘魯 篇）。Mike去年窩在裡邊爬了一堆雪山，安第斯閉門修煉。他們都愛山川行走，攀岩攀冰歡心， 加拿大 的雪線總在倒影中旋轉碎響。後來我又獨自出發，看到兩旁怪峰冰域，總想到Mike說像一臺機器鑽進純粹的事物。太陽灑蝴蝶，樂觀的人聲音傳到很遠的樹葉，時光原來也有天敵。
幾公里到下一座村子，仍是冷寂。找到一家旅社，老闆大爺在山崗上曬著養生太陽，遙遠地看見了我，叮叮咚咚衝下來做飯。笑嘻嘻老猴臉，看見 日光 中他的壞門牙發光。奶酪炒麵，牛奶茶。我已經餓得善惡不分，祝福擺渡之人。
繼續趕路。上午在山那邊，望南池隔著幾座星系。下午再望南池，就像機艙下的燈霓了。不到三點，突然天黑。螞蟻背著炸彈狂奔在峽谷中，兩側大山孤壁殺死了光陰，裂縫如硫酸墜落，人不再區分日和月。想起小學課文，不見曦月，這是 三峽 苦猿瘦鳥的生活。大山子民，冷麻的煙霧砍過去，泥丸剩在碗底。這道昏長的天塹刀口，深重如苦難之神的古傷疤。那是恆星們撞毀在戰場的日子，最饑渴而詐善變。無數雲水蝕去，沖刷怨意，灰心的兵馬入了森野。後來者拾起燒焦的手杖，剝去假象裟衣，重築家園。甘心淋著深淵之水，地宮下發明火焰。凶狠的族群寫溫軟的詩，我一直誤解了命運。
這便是我的EBC盡頭印象了，竟無契合的片尾曲。雖然明天還有下山功，但此刻顏色浸心，像是一句堅固的總結。路好長，滿身困倦創口，時間太濃稠，回憶中再也找不見那些岔路。痴惑地運轉，只記得那個傍晚，一切墨藍。幾叢佛塔懸浮，擦除山音軌跡。誇張的彩帶頑固而生長，經文呵斥怯懦心境。右側的巨山霸橫，河谷林莽重甲，沖騰至摩天雪刃素心。它的臂膀扣著天空，為每一隻經過的靈魂唱禮。幽水而渾力，沉默著迷，像父親海水般明湛的眼睛。轉過一片鬆林，最後的光閃在山峰險勇處，腳下是苦心追趕的南池市場。藍藍粉粉的格子屋，填補一方野坡虛榮。沙蛇峽谷走到盡頭，又一次參悟人性燭火。多少噸的荒野傳奇，懷戀著霧中青銅。一個人篤信地圖和雙腳，迢迢修行，可以沒有屋頂，不可沒有故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