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歲世界旅行|尼泊爾篇
路走了多半，午飯時間。找了家居民煙氣濃濃的小店，要了牛肉炒麵和奶茶。油香沁人胃，面口足。茶歇式徒步，伙食大力改善。想起Huayhuash，百內和 乞力馬扎羅 的時候，每天金槍魚麵包，吃得人如沉海底，胸掛魚鰭（見 秘魯 、 智利 、 坦桑尼亞 篇）。物質的乘除法，心隨境圓轉，不失最後的坐標，也是一種修煉。
飯後又出發，撞上運物資的氂牛隊。以前只見過徒步路上的騾寶寶，這氂牛相當於奧運舉重漲了五個重量級，不怕神噸天袋，只怕徒步小路托不住這鐵蹄。喜馬拉雅果然冠軍。
最後是一段松 林道 爬升。黃泥衝天路，眼濺冰葉，手中芒符。下午四點，懟上小山頂，抵達南池市場，摘得獎牌。山中的鮮淋集市，商鋪和民宿清心。我推開一家小館子的門。一個瘦高的男人招待了我。他叫chhundi，有一張直板而酷寒的臉，像一隻輸給了結局的鷹。我在房間放好東西，回廚房要了杯熱茶。望著窗外的雪山如海底鯨燈，閑聊二三話題。
他們一家三口經營這家店，夏爾巴人。我說我 中國 人，他眼睛一閃，說他的祖爺爺當年從 西藏 山口往下，覓著大洋的暖流，把家遷到了喜馬拉雅這一側。他告訴我夏爾巴意指“東邊來的人”， 西藏 和 甘孜 地區，是他們的誕生地。我說你是高原之子，登山不。他說結婚之前爬，結婚後再沒乾過。最高上過珠峰C4營地，七千九。已經是二十六年前了，那時候裝備不好，靴子沉，氧氣罐重。他們給登山隊搞後勤，氧氣不夠全留給客戶，自己就沒上頂。
有點可惜，遞手可捉的幻影。他好像覺得沒啥，卻總是提起 西藏 。他瞭解的遠比我多，說這兒也住了不少 西藏 人，沒有 尼泊爾 國籍，臨時身份，居住證每年得去辦公室續。 尼泊爾 語和 印度 語言近，夏爾巴語則屬藏語。還說 中國 側爬珠峰條件好，吉普開上大本營（ 尼泊爾 除了直升機空降，得徒步數日），一種什麼動物，物資能運上六千五。就是許可證難搞，政策老喜歡變。
一提 西藏 他就發光，像孩子聽見了母親手鐲在吟唱。是他們的宿命裂縫？晚飯時間到了，我要了一盤咖喱雞肉飯，他的女兒十八歲，開心地乘好飯菜，說不夠儘管加。大概也到了夏爾巴女孩出嫁的年紀，寒谷里的火花。他卻像一個陰影，從不望向未來，只記得過去。他讓我加上聯繫方式，路線有問題隨便問。後來我繼續上路，每次看見他在Whatsapp上那個空白的默認頭像，一個人，坐在餐室的羊毛長凳上，冽風刷著經幡，望向窗外的野蠻大山，像一堵堵擋住家的城牆，就總浮想這畫面。其實山的那邊依然是山，人的命運早就寫在了廢紙上。
一齣門我就走了一條不歸路。從南池再往上，有一座草山當道。大路是從小山山腰環過去，爬升很小，山林漫游自如。我犯了個物理錯誤，走了小路，一頭往草山頂上沖。太驕傲了，一個人與大自然萬有引力對抗。山有兩三百米吧，巨 石台 階很陡。我一心與時間為敵，腳換得快，有些殘忍。胸中燉著一口大鐘咚咚悶揍。爬山路上，望見南池鎮生長在谷中，漂浮的幾朵菏葉，花花綠綠的碎米。背後的雪山橫亘，像栓在大地邊緣的保險杠，天塌下來也給彈回去。
爬上草山，枯紅和銀白，像我的心情。腳底草皮沙軟，只剩些稀迷的灌木團，樹林都消失，是勇敢者才明瞭的景色。山頂有一個觀景點，能望珠峰。太遠了，第一眼沒給認出來，心想就這矮矬子？以前見到的珠峰圖片大都 中國 側，無遮擋，白雪滿裙。 尼泊爾 側看到的珠峰往往是黑色，鋼筋虯岩，魔煞星，地獄額頭。挺有意思，一個人長了黑白兩張臉，善惡在一念間。
燃燒著肌腱，剛剛衝上山頂，評談珠峰歡顏，這會兒又得下山了。泥土路像一大截潤香的腸，輪著腳降落，賤落幾片油腥。坡下又是一個村落，和南池鎮隔山。不見面，山風中的信拍打翅膀，只知道你我在消失著的路上。
兩個小時上山下山，走正路可能就四十分鐘，路還長。我要先穿過三個波切鎮：藤波切，旁波切，定波切（Tengboche，Pangboche，Dingboche），再到終點Chukhung。
去藤波切的路最難走，鎮子在山上，人在山下。道遠坡陡，一通衝鋒，只摸著山的尾巴。地圖上看著只有兩三公里，我心想一小時懟過去，喝口水繼續殺。沒想到是幾乎垂直的山壁，之字路上去，心肺爆炸。這種難處地圖上看不見，垂直上升，一小時過去，GPS坐標更本就不變，還以為坐在土裡吃瓜。有的時候，耗盡一世的氣血，僅僅為了停在原地。有的眼睛只盯著荒涼，有的眼睛荒涼中許願望。
咬碎牙齒，上了藤波切。紅門白塔，高海拔的信仰之碑。經文氣在空中噼啪，像剛從山中割出的鑽石秘礦，混濁而冰晶。辣串般的幾叢楓葉草穗，巨臂雪山橫插在歷史中，只是它的上一世輪迴。已經中午了，我沒有停留。山野中的足印翻飛，真誠的人不必回頭。
藤波切到旁波切，地圖上更遠，其實爬升細碎，好走很多。沿著河谷瘋爽大跨腿，這是最舒心的徒步狀態，肌肉燃燒，阻力像投入火中的汽油。向著同一個方向，所有細胞都在極速輸出，里程碑極速膨脹。就像遠如冥王星，也一天能打下來煮酒。
路上有些奇妙的佛教符號。刻在山岩上的藏文，粗壯的筆跡。字字躍入歷史，虛無的果肉被剁下，唱起蠻荒的呢喃。它的嗓音流進了藍天瀰漫著一切，它的光輝多少個分身數不清。還有雪白的佛塔，雪山的衛兵。和 加德滿都 那些小野神一樣，肥肚子吃了太多積雪，嫵媚眼撕開偽裝的皮。它的帽子一層層建造，千日只是一日，有光就有修行。
兩點到了旁波切，雪山痴心，旌旗爭鳴。海拔上四千了，陰燥的草原，空氣中有火石摩擦，世界吐出荒蕪的真相。佛塔還是那張娃娃臉，大山之中，有些眼神不曾改變。我闖進一家小民宿，大姐熱情。做飯燒茶，黝黑的藏族女人，最好的母親。一杯熱奶茶囫圇，雞肉炒麵上癮。大姐還給我熱乎乎添茶水，問著要不要充電，免費。一路上都是朋友，誰還怕找不到出口。
飯後繼續出發，預計兩小時到定波切，再一個半到chukhung。壯烈的峽谷擦著臉揍鼓，打開一把凶殘的黑扇子，落下鐵雨和血泥。碧玉之水，一隻光明之劍追著正義，從世界的最邊緣，一萬年砍中了這裡。雪山隱在舞臺後，佚出蠻影。我看見了那些鎖鏈，執著的人取來刻成碑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