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漫長的一天】#364#2018年7月23日/北極



我從噩夢中驚醒,心臟還砰砰跳著。細節依稀記得:我走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之上,廣場鋪著 大理 石地面,有沒有反光這個細節記不清了。然後就看到很多人,像“雨”一樣從天而降,一個個摔死在我的前後左右,肝腦塗地那種,恐怕連B級恐怖片都用不了那麼多血漿。然後就嚇醒了。
我抓起手機,凌晨三點半。好消息是比昨天多睡了一個小時,看來時差正在被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倒過去;壞消息是船上無法上網,也就沒法周公解夢了。否則輸入“夢見血光之災”或者“夢見死了很多人”,馬上就能搜索到對應的吉凶禍福。雖然我一直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,可有時候小小地迷信一下,也是緩解壓力的好辦法。
原本打算趁著晨光看幾頁書,很快發現這不可能,因為今日份的海浪有點兒大。我朝舷窗外一望,差點沒吐出來。船在搖,床在搖,人也在搖。坐著跪著站著都不行,這些姿勢都會讓身體為了保持平衡而下意識發力,而人力又怎能跟自然力抗衡?此時只有順其自然,趴在床上,跟床融為一體,跟海浪的節奏保持一致,果然舒服多了,可其他事也就什麼都不想幹了。
大概早晨七點多,倫勃朗號終於停止了鐘擺一樣的晃動。
不一會兒,小廣播里再次傳來卓迪先生的早安播報。
“早晨好!早晨好!早餐還是八點開始,不過我猜大家應該沒什麼胃口。”我怎麼聽見這句話後面還跟著一聲狡黠的笑。
卓迪繼續說道:“其實剛纔的浪也不算什麼,還不到一米,我看了下天氣預報,接下來還有三米的巨浪!”如果船艙里有鏡子,我一定能看到一張面如死灰的臉。
“I am kidding!”這回他的笑聲藏都藏不住了,“倫勃朗號會根據天氣選擇合適的航線,如果風浪太大,我們就躲進避風港,不會折磨大家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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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餐廳之前我一個人走上甲板。海面上漂著許多浮冰,星星點點,像撒了一地的藍寶石,還沒人去撿。撲面而來的冷空氣像被凍過一樣,一呼一吸之間,就把我從船艙裡帶出來的那點兒熱乎氣給捎走了。
看到旁邊有個船員正拉起一段纜繩,三下五除二就拽上來一個水桶。他讓我過去看,又指著 水裡 的生物喊:“海天使!海天使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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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隻我從沒見過的生物,有點兒像水母,全身透明,除了腦袋和心臟呈不透明的橘色,身體兩邊還長著一對軟肢,無論朝哪個方向游,那對軟肢都在上下擺動,就像一對翅膀。
我把大寶也叫上來看。他說海天使只出現在高緯度海域, 比如 南 北極 ,還有 日本 北海道 附近,不過通常躲在冰層下麵,它還有一個更夢幻的學名叫“冰海精靈”。
我和大寶聊天時,旁邊還有一位船員正舉著望遠鏡左顧右盼,最開始我以為他的職責是為了監控航線前方出現的冰山,以防泰坦尼克號的悲劇重演。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幫我們尋找 北極 熊。斯瓦爾巴德群島生活著三千多只 北極 熊,是這個星球密度最高的區域,可我們的船隻能沿著海岸線航行,這讓看到熊的概率大打折扣。聽說在倫勃朗號上一段的船期中,一共才看到三隻 北極 熊。所以每艘航行在 北極 地區的游船都有一位專職“搜熊員”,一日三班,從未間斷。
可他工作越認真,我就越擔心,怕在我們的航程中一隻都看不見。





此時我們的倫勃朗號已經行駛到斯瓦爾巴德群島的 西北 角,上午的登陸點是個17世紀捕鯨隊留下的遺跡。
衝鋒艇離開母船後拐進一處淺水港灣,這裡風平浪靜,水平如鏡。跟我們一起游進來的還有一隻港海豹,豹頭始終露出水面,游過的軌跡就像一個深“V”。海豹上岸後側卧在淺水區,黝黑的皮膚還有點反光,它完全靜止的模樣就像一尊青銅雕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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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這隻孤獨的海豹相比,兩隻 北極 燕鷗正雙宿雙飛——這麼形容並不准確——只有公鳥在飛,母鳥始終站在一截枯木上,等著老公喂食。一輪喂食結束,公鳥高高飛起,在海面上盤旋幾圈後,一個俯衝扎進海心,可不一定每次都捕魚 成功 ,只能再次盤旋,再次俯衝。夏天是 北極 燕鷗哺育後代的季節,極晝結束之前,它們就要拖家帶口飛到幾萬公里之外的南極,去過另一個日不落的夏天。 北極 燕鷗通常可以活三四十歲,每年南 北極 一個來回,讓它當之無愧地成為飛行里程最長的鳥類冠軍。別說鳥類,這麼個飛法,恐怕只有航空公司的終身白金卡才能與之媲美。
我們離開燕鷗棲息的海灘朝內陸深處挺進,很快就看到大塊大塊的鯨魚骨散落四處。
卓迪說:“這裡就是十七世紀 丹麥 捕鯨隊的地盤,大家猜一下,人類為什麼要捕鯨?”
“刺身!”我脫口而出,大家都笑了。
卓迪也笑著說:“嗯,最早的確是為了吃肉,後來主要是為了提取鯨油。在工業革命時期,鯨油才是真正的硬通貨,不僅被用來照明,還被用作工業油脂,再做成肥皂和蠟燭。當年各國為了爭奪 北極 地區的捕鯨權還打打殺殺,就像現在的 中東 。直到後來石油被廣泛普及,全世界的鯨魚才躲過滅頂之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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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迪指著一個已經半截入土的木桶說道:“這個桶就是煉油用的,這樣就不用把整條鯨魚運回國,只需要把鯨油運回去就好了。”難怪這附近到處都是鯨魚骨頭,其中一塊巨大的頭骨後還連著一段完整的脊椎。我就想問,煮這盤鯨蝎子得用多大一口鍋?
捕鯨隊的遺跡中還包括一個壘成圓錐形的石堆,上面斜插著一根木頭。
卓迪說:“經過這裡的捕鯨船有的向北,有的向南,北向捕鯨船的水手就會把郵件用油布密封起來,塞進這堆石頭下麵,回程南下的捕鯨船路過時再把郵件捎回家。”原來這才是人類歷史上最北的郵局!
我在“郵局”旁邊站了很久,試著揣測水手們當年寫郵件時的心情。
船已經開到這兒了,想回頭已經不大可能。當初上船的原因無非是捕鯨收益豐厚,或許還有點英雄主義情愫,“老子去過最冷的地方,殺死過世界最大的動物!”可船開了那麼久,腦子裡的狂熱也慢慢降了溫。這時會不會想到幾個萬一:萬一不小心掉進大海淹死了?萬一抗不住嚴寒凍死了?萬一被 北極 熊吃掉?這時遠方的家人以及她們的期盼,可能就是心中僅存的溫暖和依靠了。於是寫在那些郵件里的文字,肯定與金錢無關、與利益無關、與數字無關,有關的只是愛與思念。
當水手把家書塞進“郵箱”,會不會又出現另一種擔心?
擔心回程的船員沒有發現自己的信,擔心信沒有被送回家,擔心信的安危甚於自己。可一想到家人在夕陽下展信閱讀的情景,說不定又已經熱淚盈眶了。
想到這兒,又覺得自己非常可笑,因為這種揣測實在有點“為賦新詞強說愁”的意味,畢竟我們的船既舒適又安全,這次的 北極 之行也僅僅是觀光游覽,連冒險的邊兒都挨不上。
可我還是在回到倫勃朗號之後撥通了海事衛星電話,就是跟爸媽說一句,我很好,別擔心。
聽到熟悉的聲音,電話兩頭的心都放下了。




午飯時倫勃朗號依舊一刻不停地駛往下一個目的地,但也快不起來,因為現在遇到的冰塊更大更多,碰撞時還發出哐啷啷、哐啷啷的悶響。第一次聽見那聲音還感覺驚心動魄,不一會兒也就習以為常了。
下午的行程分兩段。第一段要登陸,爬到一座小山之上跟Svidjodbreen冰川面對面,隨後還要乘坐衝鋒艇到冰川下方仰視,這樣就能獲得欣賞冰川的全景視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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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登陸點到山頂的路不算長,但一路的軟泥、雪堆以及巨型鵝卵石還是製造了不少麻煩。登頂後看到的冰川就像一條被凍住的河流,被兩座光禿禿的矮山夾在中間,反射出淡淡的藍色 光澤 。眼前的景象終於跟想象中的“ 北極 ”對上了號。冰學專家勞倫斯說,由於冰裂作用,這裡的冰川最終將全部落入峽灣,你們看,這些冰層剝落後露出的島嶼都是嶄新的,還沒起名字。
我想起幾年前剛開始流行VR設備時,總能看到套路化的推廣文案:戴上最先進的VR眼鏡,坐在家裡也能環游世界。這實在太可笑了。假如我現在坐在家裡,待著VR眼鏡,也的確能看到跟眼前一模一樣的風景,可我怎能感受到寒風吹面的凜冽,嘴裡呼出的熱氣被衣領擋回來的潮濕,還有那手腳冰冷但內心火熱的激情?旅行難道不是由我們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組合在一起的統一體?這是任何技術手段都無法幫我們完成的事,因為每個靈魂都具有獨一無二的屬性。
衝鋒艇離開登陸點後,要從矮山背後繞到冰川正前方。這一路眼睛一刻都沒閑著,或者說相機快門一刻都沒閑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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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先遇到一對海象母子,兒子在前,媽媽在後,像兩塊礁石一樣一動不動。可衝鋒艇剛靠近,它們就一猛子扎到水底,連氣泡都沒留下一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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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登場的是一隻髯海豹,“髯”就是鬍子的意思。這種海豹都長著兩撇俾斯麥式的白鬍子,每側都有200來根,且每根不超過14釐米。這些知識點都是大寶像報菜名一樣信手拈來的。你看跟著一位博物學家旅行的最大好處就是連攻略都不用做。為了避免嚇跑海象的一幕重演,我們在試圖接近海豹之前,就先關掉了發動機,然後一點點靠近,它也渾然未覺,依舊擺出一副慵懶的姿勢。我卻有點擔心起來,要是悄悄靠近的不是我們而是一隻 北極 熊,那它一定凶多吉少了。又覺得這種擔心實在沒必要,物競天擇本來就是自然界最基本的生存法則。
髯海豹很快被我們甩在身後,眼前又出現一群水鳥。可它們展現的並不是游泳嬉戲其樂融融的一面,而是同類相殘的另一面。一隻 北極 鷗(跟 北極 燕鷗完全是兩種鳥)正凶相畢露,用它尖銳的喙去啄一隻黑色水鳥的屍體。冰面上鋪面了黑色的羽毛和暗紅色的血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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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冰川在視野中的範圍越來越大,我們卻不敢靠得更近了。因為每隔一兩分鐘就會有一塊完整的冰山崩裂後落入峽灣,聲音總要延遲兩秒,才能聽到雷鳴般的巨響。冰山落下後因重力作用迅速下沉,隨後浮力又把它們帶回水面,此時如果我們的衝鋒艇就在跟前,說不定就會被浮上來的冰刃輕而易舉地扎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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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不敢靠得太近,但我們的衝鋒艇還是在長達十公里的冰川之下巡航了一圈。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了一座冰橋,像大象鼻子一樣跨在水面之上。我問卓迪是否可以從下麵經過,他輕輕搖了搖手指說道:誰也不知道那座橋什麼時候塌,可能一百年,可能下一秒。說話時他順手從 水裡 撈起一塊碎冰,舉起來對著陽光照了照。卓迪笑著說,這塊冰可能已經超過一萬歲,跟威士忌可是絕配,晚上請你喝一杯!





晚餐前卓迪給每人倒了一杯威士忌,然後用冰錐把萬年冰塊戳碎後倒進去,一口下肚的感覺自然十分爽烈,不過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。
晚餐按照傳統西餐頭盤、主菜、甜點的次序,撤下一道再上另一道。頭盤是一碗奶油濃湯,主菜是醬汁鴨胸肉配長豆角白米飯,甜點是巧克力慕斯。除了這些,還有團友從 中國 帶來的老乾媽和辣椒醬。原本以為在天寒地凍的 北極 ,能果腹就不錯了,沒想到頓頓豐盛到要擔心下船時體重超標。
不知是晚餐吃得太飽還是威士忌的酒勁兒太強,反正我完全不記得從餐廳到船艙的這段路是怎麼回去的。就在我睡意盎然連夢都捨不得做一個的時候,船艙里的小廣播再次響起。仍舊是卓迪的聲音,可聲調卻變得十分急促:“我們看到熊了!大家快到甲板來!趕快, 北極 熊正在游泳!”
我的腦子完全是蒙的,只是隱隱約約感覺看 北極 熊比睡覺重要,於是掙扎著穿上羽絨服,拎著相機走到甲板。出艙時我看了一眼時間,凌晨一點半,半夜的天空竟然比白天還晴朗,藍幽幽的,幾隻 北極 燕鷗飛來飛去,翅膀銀亮銀亮的。
“快看!”大寶指著岸邊一個小白點兒說,“就在那裡!”原來那隻熊已經上岸。卓迪把手裡的望遠鏡遞給其他仍舊睡眼惺忪的乘客,隨後他、大寶、還有我,各自舉起長焦鏡頭。可還是離得太遠了,眼睜睜看著小白點晃來晃去,卻無法拍得更清楚。
卓迪突然說:“我們走!上衝鋒艇!你們快去穿救生衣!”
可衝鋒艇里的視線比剛纔站在甲板上矮了好幾米,原本可以看到陸地很深的地方,此時眼前卻橫亘出一條地平線, 北極 熊要是跑到另一頭,那我們只能無功而返了。好在那隻熊非常貼心地一直踩著那條線在走,這讓它看起來更顯高大。它自己玩了一會兒,又大咧咧地拉了一泡屎,然後才消失在地平線的後面。
回程時大寶說起發現 北極 熊的經過。原來它不是被“搜熊員”發現的,而是大寶躺在船艙里睡不著,他說第六感讓他覺得今晚一定能看到熊,於是跑到甲板上用望遠鏡搜索。他最先以為 水裡 游的是只海豹,可海豹怎麼是白的,體型也大很多,那不是 北極 熊是什麼!
我問卓迪這隻熊是公的還是母的?
卓迪說:“公的!那麼大,簡直就是monster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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