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食記

自由行意味著沒有中餐,對此,我本來是做了充分準備的,我帶了黃飛紅花生、辣豆腐干、泡椒鳳爪、鹹鴨蛋、榨菜,還有好幾袋方便酸辣粉絲。但是行李丟失打亂了計劃,所有的吃食都在那個箱子里。
初時我也不認為這是個大問題,在飲食上我一向不太講究,以前也有過幾次六七天吃不到中餐的時候,覺得也能忍。但是我錯了,這次是真不能忍,第一是長達二十多天,第二,船上的飲食風格還是有點特別,大廚偏愛一些氣味濃烈的調味品,這些東西跟我犯沖。
度過二十多天忍飢挨餓的日子後,“民以食為天”,估計沒誰比我體會得更深刻了。
一、無處不在的甜菜
第一次吃到甜菜,是在 利馬 飛 聖地亞哥 的航班上(準確地說並不是第一次,但甜菜出現在紅菜湯中時我印象不深)。它被做成一種餅狀物夾在 三明 治里,我還以為是種肉餅呢!但一口下去我就知道不對,酸,純粹的酸,沒有任何鹹味或油脂調和,這種酸既不是陳醋那種醇香的酸,也不是老酸菜那種清爽的酸,而是一種令人牙根發硬、喉嚨刺痛的酸。我一時陷入兩難,是保持體面拼命咽下去,還是順從本心吐出來?
最後我還是吞下去了,然後果斷跟耿先生做了交換,他的 三明 治夾的是雞肉,而且他似乎什麼都能吃。
到船上後, 沙拉 旁羅列的配料中有種紅紅綠綠挺好看的蔬菜乾,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時,我舀了一大勺。一吃就知道,又是它!!我重蹈覆轍。
然後是湯,甜菜不時潛伏在內,讓人猝不及防。上當幾次後換成耿先生先試吃,除非確認裡面沒甜菜,也沒有怪味調料,我再去盛。可這樣的湯並不多,所以我經常不喝湯。
有次看到一種紫紅色的酷似紫薯的塊莖類食物,飽滿誘人,上面還澆著亮晶晶的糖汁,我食欲大振,舀了好幾塊。一嘗,媽呀,還是它!!心情宛若過山車直落而下,我覺得這甜菜八成跟我有仇。旁邊一位老太太見我不吃,還有點奇怪,說“我孫子可喜歡吃這個了,它很美味呀。”
直到航程最後幾天,我終於能徹底擺脫甜菜,魔高一尺道高一丈,無論它在哪裡,無論它以什麼面目出現,都逃不過我的鼻子和眼睛。😡
二、大廚的創新~從期待到絕望
其實船上的伙食很不錯,主菜方面羊排牛排鴨腿雞腿豬肉吞拿魚換著來,甜品頓頓不重樣,很多人都誇獎。所以這讓人覺得孤獨,因為強烈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,或者說,是自己的 中國 胃與眾不同,別人大快朵頤,獨我難以下咽。
除了最初的三四天,我到後來幾乎是一到餐廳就犯噁心,因為各種古怪的調味品混合的味道會撲面而來,對我來說,問題不是烹飪得太粗糙,而是調味品太多太怪。就是 沙拉 醬都很特別。
大廚是一位挺拔的南美帥哥,叫瓦倫提諾,但大家都叫他昵稱“瓦歐”,聽起來像是“哇嗷”。
航程數日後風浪較大,暈船的食欲不振的越來越多,去吃飯的人數日益減少,瓦歐開始創新。
首先出場的是燉菜,扁豆角、嫩玉米同煮。我頗感驚喜,問瓦歐是不是做的 中國 菜。他說不是,他不會做 中國 菜,這是他能做的最東方的菜了。他說得沒錯,這果然不是 中國 菜,煮得水嘰嘰爛乎乎的豆角,該有的沒有,少油缺鹽,不該有的偏有,還是他慣用的調料。
然後出場的是 印度 菜,或者說是模仿 印度 菜,特點是啥都摻咖喱,米飯與咖喱同蒸,一片黃乎乎,肉里、魚里全是咖喱。但瓦歐依然沒捨得放棄他所愛的調料,所以我可以肯定,這不是 印度 飯。
之後是仿 日本 餐,味噌海帶湯,嗯,勉強可以入口。但這個菜是什麼?看起來是天婦羅的做法,外面裹了麵粉油炸,且不說炸得根本不是那麼回事,關鍵是裡面是什麼東西?吃起來像壓實的鋸末。我和耿先生邊嚼邊猜,終於確定,是豆腐,變種豆腐。我從未見過用豆腐做天婦羅。
再往後是 墨西哥 餐,炸玉米片還能入口,還有看上去很親切的薄捲餅,還有肉醬,我又一次產生期待。薄餅沒毛病,可肉醬還是熟悉的配方,我又一次失望了。
後來看到炸餃子形狀的食物時,我已心如止水,果然,皮是餃子的皮,餡是瓦歐的餡,用咖喱和不知名調料調製的小土豆塊。
最後讓我絕望的是蒸麵條。顯然這是仿中餐,瓦歐在看到我時得意地用下巴朝它一點。白白的麵條蒸熟後摻上了黑芝麻,倒是沒怪味調料,沒有得太徹底了,連油和鹽都沒有。其他人看起來也不知所措,大多把它泡在湯里吃。我往裡放了一些鹽,麵條比較乾,鹽不容易融化,吃起來有沙沙的感覺。自此我對瓦歐的創新不再抱任何希望。
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大廚的努力,他奇特的創意以及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模仿力。但顯然很多乘客並不欣賞,有人要求他重新回到自己擅長的領域,於是下半程一切如常。
三、一枚鹹蛋
準確地說,我攜帶的食品並沒有全軍覆沒,隨身包里有個鹹鴨蛋,本來是準備路上吃的,因為去程太折騰沒心思吃,它幸存到了船上。
當我開始食欲不振時,我盤點了所有的物品,真切地意識到,能用 來安 撫我的胃的,只有這個鹹蛋了。我不能隨便吃掉它。
肚子是知道餓的,它會驅使我按時去餐廳,但一旦調料的味道撲面而來,我似乎就能聽到胃在慘叫“我寧可餓著。”
後來,除了早餐(牛奶麵包雞蛋,沒怪味),我經常就不去吃飯了,有時吃一個早上剩下的雞蛋,有時讓耿先生捎回一塊麵包。
我經常對著這顆蛋遐想,單位食堂的豆漿豆腐腦疙瘩湯油條包子雞蛋灌餅煎餅果子,家裡阿姨做的羊肉麵條烙餅餃子炸醬麵炒菜,還有火鍋和烤鴨……,此刻我寧可用二十倍的價格來得到它們。哦,烤鴨就算了,二十倍的價格還是很肉疼,但豆腐腦和油條毫無壓力……
可是我只有一顆蛋。
我幾乎每天都要像哈姆雷特那樣做一番思想鬥爭:今天,我吃掉它,還是不吃?
終於有天我下了決心。
可能從來沒有哪顆鹹蛋得到過如此鄭重的對待。首先是剝開,要小心翼翼,儘量保持那層薄膜完好,這樣蛋白不會粘在蛋殼上,蛋黃里珍貴的油也不會滲出。之後,我分了小半個給耿先生,剩下的,我決定用三塊麵包來配它。一塊麵包消耗多少鹹蛋要進行精確的衡量。特別是香噴噴的蛋黃,那更要細心地體會,讓每一小粒都在舌尖充分地化開。滲到餐盤裡的蛋黃油可是精華,要用麵包擦得乾乾凈凈。最後我用餐刀把蛋殼颳了一遍,把殘餘蛋白切成小粒,用生菜包住吃了下去,要知道我在這裡吃 沙拉 從不敢放醬,生菜都是純生吃的,這次搭配蛋白,覺得分外可口。
吃完後,我覺得我簡直可以寫一篇文章,標題就叫《如何充分、細緻地享用一顆鹹蛋》。假如這是一個課題,即使是我的頂頭上司C先生,一位重度的“周全、細緻”愛好者,恐怕對我的完成度都無從挑剔。
四、第一鍋面
吃掉了鹹蛋之後,最後一點指 望都 沒了。我又忍餓兩天后,去找瓦歐,希望能用他們的廚房做點雞蛋西紅柿面。出於衛生安全條例的規定,他們不能讓我進廚房,但瓦歐表示,如果不太複雜,我可以寫一份食譜給他,他可以照做。我很高興,立刻回艙寫食譜。
我寫得很詳細,大致如下:雞蛋2個;西紅柿300~400克,切片;油30毫升。油加熱至接近沸騰時,放入雞蛋翻攪。雞蛋加熱至半熟時,放西紅柿,烹飪一分鐘。然後放入1200毫升沸騰的水。水再次沸騰時,放入兩人份量的麵條(意麵也可)……
熱心的 美國 主婦丹尼絲幫我覆核了一遍,做了一點修改,以免廚師誤認為是要在油里放半熟的蛋。最後她斷言,寫得足夠清楚了,即使是她都能做出來,廚師更沒問題。然後我拿去給了瓦歐。
過了一會兒瓦歐來找我,一臉困惑,“你要的是一種湯還是一種麵條呢?”我覺得這問題很詭異,我說,“是一種帶湯的麵條啊。”
瓦歐依然不走,我倆大眼瞪小眼。我忽然想起曾經讓死黨千里草給我發過雞蛋西紅柿面的圖片(船上信號太弱,無法上網),趕快調出來給他看。就是這張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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瓦歐恍然 大悟 ,“現在我明白了,這張圖非常重要。”他滿意地回去了。
過了一會兒,一支三人小隊隆重地走過來了,後廚行政主管在前,waiter端著鍋,瓦歐在後,行政主管以一個極優雅的姿勢掀起了鍋蓋,六隻眼睛緊盯著觀察我的反應。
我確信是千里草的圖片發揮了重大作用,而食譜似乎沒起到多大作用。為啥呢?圖片里有蔥花,我在食譜中並沒有敢提這麼複雜的要求,而瓦歐放了大量蔥花。而且瓦歐是把生的菜葉子直接鋪在麵條上了,就像圖片里一樣,我在食譜中寫明瞭青菜要煮一煮,混合在麵條里。
我非常應景地驚呼了一聲,舀了一點品嘗了一口,確實有七八分的意思。然後我開始誇獎,溢美之詞滔滔不絕,例如:太美味了,這就是真正的 中國 食物,瓦歐,你太了不起了,你是個天才………。
大廚嘻開大嘴,倍有成就感,並說“謝謝你教會我做 中國 食物。”我一本正經地點頭,“這種麵條在 中國 飯菜里有很重要的地位,你可以用它來招待所有的 中國 人。”
他們一離開,我就開始猛吃。吃到一半才想起來拍照留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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耿先生不肯吃,他依然一口一口,皺著眉頭認真地對付自己盤子裡帶血絲的羊排。直到我放下叉子表示吃飽了,他才開始掃蕩剩下的麵條。
五、第二鍋面
第一鍋面讓我的胃很滿足。又支撐了兩天,我又不想吃飯了。耿先生很發愁,硬拉著我去餐廳。他想去找瓦歐再做一次雞蛋西紅柿面。
我覺得不好意思,也不能老要求特殊待遇,船上這麼多人呢。耿先生不聽,仍然堅持去找瓦歐了,我有點驚訝,他一向臉皮不算厚啊。
過了一會他回來了,果然,瓦歐說可以再做一次,但是不能做第三次了,因為其他人可能會有樣學樣,他應付不來。我埋怨耿先生,“你看,我說不要去吧,為了口吃的被人說,多不好意思。”
耿先生有點忸怩,“明天就是2月14日了,在這裡我啥也給不了你,但總得讓你吃頓飽飯吧!”
呣,西紅柿雞蛋面被賦予如此重任,大約也是第一次吧。假如雞蛋西紅柿面有自己的歷史,這鍋面大約能占一席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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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最美的晚餐
結束了在 南喬治亞島 的巡游之後,為表慶祝,船上在後甲板舉行晚餐barbecue。當時正好駛入一個峽灣,兩岸幽藍的冰川夾立,霞光下光線變幻。海面飄著浮冰,偶爾一個海豹慵懶地趴在一塊大的浮冰上飄過。
後甲板上熱火朝天,各種燒烤的魚、蝦、雞翅羅列,美酒,飲料,居然還有煮好的甜玉米。大家都喜氣洋洋,廚師和乘客也紛紛合影。我拿了一串烤蝦,一根玉米,一邊慢慢地啃,一邊欣賞景色。
人間天堂,便是此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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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、酸辣粉絲及我的發現
結束航程返回 南美洲 的蓬塔後,我們找回了丟失的行李。一回到酒店,我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箱子里的酸辣粉絲,用冰桶做碗沖泡了兩份。
當聞到這股熟悉的醋和辣椒混合的味道時,我陶醉地深呼吸,居然熏然欲醉。
在小口啜飲粉絲湯時,我特別想跟人分享我的發現:陳醋、椒油與水混合同飲,有醇酒滋味。
我還默默地立了一個flag:從此以後,不在找不到中餐的地方停留超過一個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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